群山睡下,旅人走入梦中。森林里,植物散发出原始的野性气息。在这里可以尽情贪婪地呼吸着富有山野气息的空气,只是这个时节还是冰寒得很。
镶嵌着尖锐的碎石块,不规整的山间小道,异常难行。从远处传来鸟啭之声,清亮、灵动,也让山路中健行的旅人忘却疲劳。一路上可以看到许多斜生长在山坡上的松树,粗糙、苍古,形态如同虬龙盘曲,威风凛凛,那长势就像是在瞪着前行的旅人,或是在警示着什么,那股刺痛的视线让人背脊生凉……
风息过隙,恰似一阵哀叹。
夜雾弥漫,景色朦胧,隐约可见——其中透着暖和的明黄光亮,山脚下似有灯火人家。
【一】
月光皎美,洒落而下的光在白雪之上流转,映成淡淡的银色光华。
“不过,这果然是有够昏暗的啊,前路茫茫,夜里生畏。”风雪飘摇,寒风呼啸,雾压着斗笠,紧紧地勒住蓑衣,以防被风刮走。
雾为了某个目的而来到这——闽越北部,只是时间却花了不少,皆因对方实在是神出鬼没,根据传闻四处打探,还走错了许多地方,毕竟是陌生的土地,让他找得好苦。
暴风雪不知何时逐渐变缓,越是前行,风雪就如同停滞了一般,最后悄然消失。
积雪吸收了所有的声音,世界由此变得极为静谧,万籁俱静,失去了所有的实感,让人生疑是否置身梦境。
在这雪夜里,自远处的黑暗之中,一股沁人心脾的奇异香味不带声色地飘荡而至,到底是什么的香气?鲜花的香味?瓜果的香味?松木的香味?既清甜又醇厚,却保持着绝佳的平衡,萦绕鼻翼,勾人心魄,令人回味无穷,如同山谷溪流潺潺般绵长,如同柔软的上好白锻般顺滑,如同曲折萦回的千年白蛇般幽邃……
既为医师,自然也是对沉香、麝香一类略知一二。但,据雾所知,香道之中似乎没有香味如此悠长的香料,而且还能不分远近仍浓淡相宜。在那尽头里,究竟会有什么?让人分外好奇,不可自拔……
沿着异香的痕迹前行,在看见一户茅舍人家时,香味却戛然而止,就在回过神之时便瞬间消散,连同那股香味的记忆也变得异常稀疏,来时去时依旧是神秘莫测,让人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错觉。
“抱歉,我是旅行中的医师,夜间来访实在抱歉,请问能否借宿一宿?”雾上前敲门。
门的对面传来一阵骚动,接着便是一位老翁回应的声音。门打开后,在烛火的光亮映照下,老翁的身姿逐渐显现,庞眉皓发,鹤骨鸡肤,若说是到了期颐之年的百岁老人,雾也不足为奇。
“唉呀,这么晚了还有客人,真是意外,请进来吧。”
“打扰了。”
“老朽正吃饭途中,待我再煮几个菜,略备薄酒,就寒舍小酌,万勿推却。”
“……有劳。”因为自身的一些原因,雾刚想推辞,却忽然想到些什么,恍然大悟,便借机改口。
那位老翁用陶器端来稻饭鱼羹蛋汤,以及一些果品。
器物,也是家宅之中,承载了心灵的归宿的一部分,饱含火气,封存时间在岁月中沉淀为独一无二的器皿。
雾注意到了那盛食的陶器的独特之处,看得出那是泥质陶,但独特在于装饰。不管是盘、盆,虽然老旧,但都有着蛇身爬行状态、蛇脊骨形状模拟、仿蛇皮斑纹的几何图案等印纹。就连斟酒的匏壶也是,壶盖为圆雕的鸷鸟形捉手,鸟喙大张,双目圆睁,全身饰精美的羽翎纹,层次分明,细致入微,栩栩如生。壶颈长而侧倾于一侧,鼓腹上有一蛇形鋬,蛇口衔一环,有链条与盖鸟尾连接。壶口沿下饰一周绹索纹,腹部饰蟠虺纹带。果然,蛇是他们的图腾了,那他应该没有找错地方。
闽,东南越,蛇种,从虫,门声。
仔细一看,甚至还能发现在那位老翁的左臂上刺有蛇形文身,印证了那句“披发文身,以像鳞虫”的说法。往身上刺下蛇形文身,能够受到蛇神的庇护,免受凶兽的侵害。
闽越之地,自洪荒太古之初,数百千里,夹以深林丛竹,水道击石,林中多蝮蛇猛兽。初民的生活环境极为恶劣,常受蛇虫所欺,蛇毒之强以致殒命千百,久而久之,便心生敬畏,对管理爬虫类族的蛇神献上祭祀,奉为上神,称其为“侍者公”。
何况,蛇据仙道,生命力极强,水陆双栖;到了春日,蛇能蜕皮重生,被视为生命循环的象征,是代表权力的祥瑞之兽。
“老人家今年贵庚了?”
“虚度春秋百余载。”
“老人家真是好福气。”
“那可未必,这一带就剩老朽一个孤家寡人,伶仃孤苦,看到旅人来访真是一桩乐事。”老翁捻须缓缓说道。
百岁之龄举世稀奇,更勿提这老翁仍双耳聪灵、双目清明、口齿清晰、腿脚灵活,若说是老当益壮,未免过于其实,只是那外表是欺骗不了人的。
“这是为何?”
“过去曾发生过一场大饥荒,这里的人生活不下去了,便纷纷南迁。老朽生于这土地,也望落叶归根,舍不得这梯田啊,便留了下来。幸好即使土地再贫瘠、水源再短缺,我也还有气力,养活自己一人还是足矣。”
“原来如此……”
“食有时序,顺天应时,蔬果应选当季,方能摄纳食物的饱满元气,不至于泄露遗缺。”老翁端起酒盅往鼻翼一晃,酒香温热、袅袅,闭上双目,陶醉地说道。
“老人家言之有理……饮食有节,起居有常,劳作有序。节制饮食,谨慎起居,不妄作劳,则可强身延寿,安享天年。”雾颔首,对此回复。
“天道有常,岁月轮转,万物枯荣,生死交替,周而复始。一年中,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人亦当顺应此理,冬日,则需增补御寒;鲫鱼性火,可祛寒补阳,这道鱼羹最为合宜。”
“所谓‘冬鲫夏鲤’,立冬以后,正值鲫鱼产卵期,肉肥籽多,滋味鲜美。鲫鱼,可开胃健脾、利水消肿、滋养通乳、清热解毒,对治疗脾胃虚弱、食少乏力、肾炎水肿、肝病腹水等症有直接或辅助疗效。而且鸡蛋性味甘、平,归脾、胃经,可补肺养血、滋阴润燥、扶助正气,用于气血不足、热病烦渴、清肺利咽等……”
“哈哈,不愧为医师,请吧。”
雾能凭借萤灯实体化,虽然能够饮下酒水,却会自动排出体外挥发。灵魂体状态的他并不适宜进餐,但为了印证一个想法,他没有推脱。
在老翁的劝食下,雾用箸尝了一口鱼羹,果然鲜美非凡,芬芳甘旨未咽先滋。口中的温热滋味是有多少年未曾有过了?雾暗自自嘲。
雾心满意足地享受了一段美餐后,告知老翁,外头风雪已停,打算外出走走,老翁随他去了。
【二】
雾走到对面的山头,回头一望,只有老翁一家炊烟袅袅,烛光朦胧,其他屋舍的灯光都熄灭于黑夜之中,覆盖着积雪的梯田之中,那平凡的茅舍在此时却显得无比寂寥。山里夜间雾气浓郁、湿冷,逐渐将眼前的景物埋没,雾转过身,继续往对面走去……
【三】
东风回暖,蔚蓝的天空下,四方逶迤青山积雪融解,汇入河谷,溪水渐涨。
温风徐徐,万物复苏,林木草芽冒出新绿,生机勃发,正是农夫家播种的好时节。
严伯真赤足地往水田里插秧,看起来也就舞勺之年的他干起农活,一点也不比大人差,手脚利落,专注、沉稳、一丝不苟。自从前年他爹因疟疾而去世后,长兄又去服徭役,他就得包揽起大部分的家务及农活。活有很多,所以他在天微微亮的时候就起身,动作蹑手蹑脚的,以防吵醒娘亲,否则免不了招来一顿臭骂。
一日之中,除了要给这五十亩田插秧,还得上山伐薪樵,最后还要和村里的老师傅学习陶艺。
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土地养成了他这种踏实、厚道的性格,溪水温润了他不辞辛劳的柔和、细腻的内心,他不知如何去抱怨,只懂得默默完成手边的这些活计。他并不厌恶这种生活,用自己的双手勤劳耕作就能养活自己,不必假借于智巧,没有复杂的人世纷扰,这种简单、质朴的生活方式让他感到惬意。
大母(祖母)曾笑着对他说——勤勉耕作就能有收成,田地不会背叛自己的付出。大母是对他最好的人,她的这番话,伯真深以为然。
伯真出生在这河谷的村寨之中,对他而言,人生的所有东西都在这山谷里,同万物兴衰之理,在此处小世界之中生老病死,与青梅竹马的吴蕊芳结为连理、生子、终老,即为他之所愿……这里的一切就是他的全部。
光是这么一想,他那黝黑的脸庞便浮出一抹红晕,甩了甩头,把多余的事情甩开,继续弯腰、低头,完成手中的作业。
春晖和煦,已是晌午。伯真在溪边洗净手脚,打算休憩,坐在梅花树下准备用餐,一天当中他最值得期待的就是午餐与晚餐了。
渡过寒冬的黄蕊粉梅,恬淡、素净,一簇一簇地点缀枝头,春色暗藏,幽香游溢。
伯真望着沿着山体像波浪般荡漾开来的梯田,这从小都不曾改变过的风景让他格外安心。
在不远处,蕊芳迈着轻快的步伐向着伯真跑来。豆蔻年华的蕊芳,人如其名,蒙上尘土,沾染朝露,正含苞待放,脸颊有些稚嫩,举止还有些孩子气,在轻柔的春风吹拂下,长发散逸,笑容灿烂。
她乖巧而又熟稔地坐在伯真身旁,用箸夹起一块笋条递到伯真的嘴边,伯真迟疑了一会,有些扭捏地吃下,细嚼慢咽,品味这鲜甜、温润的滋味。
竹笋味甘、微寒,无毒。具有清热化痰、益气和胃、治消渴、利水道、利膈爽胃等药用功效。
看着伯真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她今早上山采摘的嫩笋,也不枉辛苦了,不由得笑意甜又上了几分。
为了回应这个笑容,木讷的伯真也回以一笑,从怀中掏出绢布,擦拭少女脸颊上沾到的泥土。
荫冷还寒适逢迎,伊人笑靥胜春风。
【四】
雾走在阡陌小路,经过一对情人,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听见他们内心的声音,又往前走了几步,抬头回首,遥望春日阳光……
雾抬手遮蔽有些耀眼的日光,拉出一道悠长的暗影,哂然一笑。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于是乎,他又往前走去,走向那逶迤的青山。
【五】
灼日陡升,红轮愈高,白昼渐长,阳光金灿。
万物的色彩越发深邃,天青、云淡、花红、叶深,各自都找到了该有的归属,为下一个时令做好了积蓄。
大概是在游蛇节过去不久前所发生的事情。
寂静已久的村寨,迎来了一批贵客——从中原地区南迁的士民与商旅,为首的是豫中人士的游余,对于长久封闭在山谷生活的山民来说是十分稀奇的,特别是商人所带来的冶铁技术,铁器的农具、工具及食器,关于九州的轶事等等,山民们纷纷放下手中农活去察看这些外乡人。
亭长在家宴请了这些外乡人,一番家长里短后,便开始诉苦。
“抱歉啊,近些年土地严重歉收,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招待尔等。”
“也就是说……饥荒……是么?”
“嘿呀……羞于启齿啊。”
“哈哈,不必介怀。若是如此,那……不知亭长可曾听说过‘火鼠’这异物?”
“火鼠是……?”
游余做了个手势,命人从货柜里取出样本以示人,手下见状颔首便去取来。
“南荒之外有火山,昼夜火燃。火中有鼠重百斤,毛长二尺余,细如丝,可以作布。恒居火中,时时出外而白,以水逐而沃之乃死,取其毛缉织以为布。”
游余继续解说,手下则同时将布摊开,露出里面包裹的毛色雪亮的火鼠皮。
“这火鼠生活在南海炎洲的火林山,能存活于火炎之中,而不能近水。那是因为火鼠会吸收火气,将其储存于皮毛。还有一说——取其毛绩纺,织以为布,用之若有垢涴,以火烧之则净。这是为何?”
亭长摇头,表示不解。
“也就是说……火鼠皮同样能将吸收泥垢,在火炎烘烤后就会被吸纳于皮毛,这是自然的恩惠啊,这些天然的奇兽光是在自然中奔走,便吸纳了不少肥料。我听闻,汝们还过着火耕水耨的农作方式,有了这火鼠皮,天热则吸热,天冷则外放高温,放于田中,便能堆肥。即使寒冷的冬季也能丰收,一年四季皆有收成,因为火鼠皮能放热御寒,还能补给大地肥力……诶呀,这笔便宜买卖可是可遇而不可求啊……怎样?”卖弄完关子,说到最后,游余挤眉弄眼地对亭长表示自己的意图,给这番话带来趣味性的表演变化。
这番话,瞬间便在山民中引起了骚动,头脑一热,一想到以后都不用挨饿了,甚至都不去考虑会有什么影响,便纷纷按照游余的要求,从家里搬来了装饰精美、极具匠意的陶器、玉器、金器相交易。
因此,游余在这里一夕走红,变得无人不知的地步,近日来,到各家走动宴饮,乡民亦是热情。
严伯真虽然对传闻所说的火鼠皮颇感兴趣,但却因为一件事情,极大地降低了游余在他心中的评价……蕊芳和他最近走得很近,甚至对他爱答不理的……
现在的蕊芳碧玉年华,出落有致,体肌匀称,四肢纤细,愈发美艳,如同在晨曦绽放的鲜花般,惹人怜爱。说不定已经看不上他了。
对于男欢女爱的情感之事,伯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甚至没有勇气直接质问蕊芳是不是变了心……确实,虽说士农工商,从社会地位来说怎么看也比商人的游余要好,但是从外观上说明显是处于劣势,朱衣缟带碧冠,气质风度翩翩,容貌俊秀,一番儒雅的谋士模样,不难想象他有可能是弃文从商。
怀有心事,一天中,干活也干不好,做家务事还经常搞砸,惹来娘亲的谩骂。自从田地歉收,每天两餐饭顿顿都食不饱。
在餐桌上,乳白色的陶器与蛤汤的颜色相呼应,韵味流转。蛤蜊味甘,大寒,无毒,其性滋润而助津液,故能润五脏,止消渴,开胃也。咸能入血软坚,故主妇人血块及老癖为寒热也。
蛤汤最适合解夏乏,咸甜相宜,口感鲜美柔嫩……本该如此的,伯真因心存芥蒂,食不知味,如同嚼蜡。可即便如此,娘亲的责骂仍未停下。
“做那么点事还磨磨蹭蹭的,汝想饿死老娘啊!汝看陈家的小子,干活利落,根本就不用父母去提醒,就主动把饭菜做好、端上饭桌、自觉洗碗,汝以为自己是大少爷啊。田地歉收,食不果腹,我看汝就是偷懒了吧?!啊呀,真是做什么都做不好,我生汝养汝,还他娘地顶着张臭脸对着我,是谁把汝养这么大的,哈?!笑都不会笑一下,林家的那小子多乖巧,天天对长辈嘘长问短,没事就给父母捶背。汝还做过什么?让汝去村口的师傅那学陶,学成什么样了?什么屁都见不得人,不然还能和游公子换块火鼠皮,真是没用,怎么还不服气啊,汝说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生了汝这么一个娃,为什么汝就不能像我说的做好,动不动就顶嘴,真是一点都不懂事……”
像这般的“教诲”,每天都得在餐桌上不断地重复、重复、又重复……语气之重,甚至让伯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眼前这个人捡来的一条狗,没有尊严,只能任其摆布。不,该说是……他不过是父母为了给自己养老送终的道具……
证据就是,他娘亲口中所说的,千言万语都离不开几个关键性的字眼,拼凑起来就是一句话——我说的都是对的,汝不许还嘴,汝不就是为了照顾好我才生的,为了汝好才骂的,忤逆父母即是逆天而行,是要死得很惨的。
就算他正面去质问,而他娘又肯定了,那又能如何?变得更卑微地去讨好他娘亲?还是,对于这虚伪、浅薄如纸的感情视若无睹,一脸平常地去维持这种表面关系?
倾注于陶壶之中的是……日积月累的怨言、暗自滋生的疑窦,以及,想要自暴自弃地毁灭一切的憎恶。
娘亲是个怎么样的一个人,只有与她长久相处的自己才知道答案,若要一一列举,便是虚伪、势利、专横、自私、冲动、癔病、管教严格。但他也知道这是由于长年的贫穷、债务、年龄、辛劳所造成的。
所以,他绝不可以憎恶自己的父母,但……也喜欢不起来,毕竟内心的喜好不是道理规则可以约束成形的。
诸如,我干活也很累啊、您也没像他们家娘亲那么温柔啊、我对着你的谩骂还能笑出来?我也没有拜托您生我下来啊……根本没有机会诉诸于口。
如果敢提出一点怨言,语气变重一丁点,他娘亲就会当着他面前哭泣,一边哭还一边骂,一个女人搬出了不必讲理的武器。这时,他也只能乖乖跪下请求原谅。
他不善言辞,只要诉苦两句,就会被当成忤逆,反而引来更严重的骂声,根本不可能达成娘亲口中所说的“交流”,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地位就有了决定性的差距,只要上位者没有真心想要倾听,结局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只要有“教诲”的大义名分在,不管怎么打骂、出气,都能得到让外人满意的解释。
毕竟父母养育自己这个恩情是不争的事实,也确实是将好吃的优先让给他,正因为有这个恩惠在,所以一切辩解也都显得苍白。
前天,那个游余公子也曾拜访过他家,虽然娘亲在外人面前总是会收敛些的,可依旧没有太多的变化,当着外人的面做比较,贬低自己的儿子。
而那个游余公子则更是说出了一句让伯真至今仍难忘记的话——父母说的教诲都是为了汝好……这句话,不断地在伯真那变得空虚的内心回荡着、回荡着……他不曾想过,这么一句正论,在外人口中说出来,会是……那么可憎,甚至让他不知摆出怎样的表情面对。而他还在搬弄着圣人书里的仁义道德,打算对他这个都还没见过几次面的同龄人说教?
在伯真的眼中,那两人谈笑风生的身影简直扭曲成了妖魔。
究竟是陈辩自己的委屈、冠上不孝的骂名还是默默承受,等待暴风雨的过去……他选择了后者。
(好好好,汝们是对的,都是我的错,我烂,我废,还不如一条狗乖巧,行了吧……别再……啰嗦了,求汝们了……)
那是只有在场的他,在那个时刻,面对同一个对象,同样的性格,同样的人生经历,同样的背景,才能感受得到的……默默地忍受,那是他真的唯一能做的事情,他给自己的解释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也算是孝敬父母的一种方式了。只有这么想,他的内心才能好受一点……但更多的时候,他会想……自己的出生是否就是个错误,不如干脆就……不,那样才会被冠上不孝子的骂名,何况,他还有些牵挂于心的事情。
只不过,铁能被千锤百炼而成器,而有些人本质就是土,大体成形后,每一道打击都将造成裂痕,又如何期望陶器能有铁器的韧性?技法(规则)能使其约束成形——陶器,却弥补不了内部的空虚。
铁又如何理解土的脆弱……只是窥见一个片段,便自以为能够居高临下地侃侃而谈……而一切的话语在明白人眼中却变成不值一提的虚言。
终有一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陶器会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独自崩溃,消散于历史的尘土之中……
【六】
这次是家长里短啊——真让人抑郁啊,可以的话,其实还是想要跳过的……不去看不去听,装聋作哑……也不代表世上这种事不曾发生啊,这种事情……他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人浮于世,为利奔走,为名苟活,因情义而纷纷扬扬……明明是些虚无缥缈、不可触及的东西。
说到底,在最大限度的选择范围内,人们最终疼爱的还是会选择自己。本质就是自私的——这番话,只有事件的当事人亲自诠释,才能真切地理解其中真意。
雾最终也只是留下一声叹息,铁下心继续往前方的山岭走去,雾气将他掩埋,身影消散无踪……
【七】
阳气下落,炎暑消沉,色彩渐褪,大地蒙上一重浓重的哀伤,所有的事物都得做好分别。
大地变得枯竭,如同将死之人,奄奄一息,梯田的泥土变得板结、干硬、苍白,失去生气。
这里的人们使用了火鼠皮这种异物,前几年确实是作物丰收,大地持续供给,因为有火鼠皮的肥料补给,便以为安之若泰。然而,不加节制的使用,不懂得惜生爱物之理,万物皆有寿命,万物都将迎来终焉,火鼠皮污染了大地,也透支了大地的生命力。
而罪归祸首的游余一行人,早就卷款逃走了。
这片土地已经没救了,得出这个结论的山民,决定南迁,根据与游余交易得来的情报,对九州之地也有了大致的了解,南迁的另一个目的也是为了从游余追回钱财。
各自收拾行李,带上榨取得来的物资,在没饿死之前尽早找到自己的归属,明天应该会有一支迁徙的大队伍为了找到可以落脚的家园而浩浩荡荡地四处奔走。
在此之前,严伯真一家还得解决内部矛盾。这大概是严伯真一生仅此一次也是全部的勇气,这里有他们家的祖业,他必须得坚守这片祖地,只有在这里耕作的时候,自己才能忘记其它惹他心烦的事情,这成了他心灵的唯一慰藉。
娘亲要她弃农从商,他怒了,他像极了一个疯子,破口大骂,把座椅板凳都砸了、砍了。他娘亲骂他不孝、不懂事,他也不管了。一个决心为恶的狂徒,所有的规则都不再能约束他。
他娘亲被他那癫狂的模样吓到了,撂了句狠话,就回房去睡了,打算明天自己一个人跟着队伍走。
但她漏看了一个画面——严伯真蜷缩于墙角,抱头哭泣,哭得撕心裂肺。
这下子,他终于什么都没有了。
那晚,他彻夜未眠,打算明早装睡躲过最后的一顿臭骂。
却意外地听见了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以为是想要趁乱盗窃的小偷,也不打算去理睬,就任由他爱拿什么拿什么好了。伯真闭上双目假装熟睡。
万万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来到自己的房间还攀上自己的床,他才睁开眼,看清来者何人——竟然是蕊芳。
“汝来作甚?”
蕊芳凝望着他有片刻之久,看得他心里发慌——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在吴蕊芳的身上发生了许多变化,美艳不可方物。头发不再散披,而是梳成了垂云髻,显得端庄娴雅;青黛眼线画得浓而细长,形似丹凤,妖艳非凡;朱砂唇妆暗红,唇如点绛,浆果般甜蜜、光滑;米粉抹脸,肤白如玉,引人遐想。
但,比起这些外在的装扮,更让伯真心神混乱的是她那髻角垂落几缕发丝的神态,以及眼波荡漾、雨带梨花的哭脸。泪,缓缓溢出,碎珠沾濡眼睫。
“骗人……”
“啊?”
“都是骗子,那个男人明明说了什么欲擒故纵,就能让汝变得更喜欢我的,明明我还特意和他打听中原女子的装扮,想要让汝好好夸赞我一番的,结果和汝却变得形同陌路,明明说过会一直爱我的,为什么不等等我啊!我不要这样啊!呜呜……”蕊芳俯下身,紧贴着伯真的胸膛,用拳头无力地捶打他。“但是,这些话,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原谅我吧。”
蕊芳抽了抽鼻子,呜咽地回应。“……嗯。”一点一点地靠近,最后贴上他的双唇,伯真还闻到了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酒香。
他们水**融,缠绵一夜。
幽香霜风吹夜深,织锦繁花凋零落。一袭暖风卷残云,落红遗家似春归。
严伯真想清楚了,无论如何都得把村里的人留下来……
【八】
接下来的结局,雾已经大致猜测到了。
只能说……这世上,也是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为了做出最后的了结,双眼空洞、失去神采的他,毅然决然地朝着远山走去,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消失,最终融为一体,只有一盏萤灯散发出幽幽的光芒,流露出无尽的哀伤。
【九】
天地肃穆,寒潮暗涌,万里冰封,鸟兽尽藏。
星光稀疏的雪夜里,一间茅屋在群峰簇拥下透出暖和的光芒,炊烟袅袅,就好像是对着旅人说——“欢迎回来,就等着汝了”。推开那扇门,就有温热好的酒水和饭菜等着自己,是温馨、安宁的家园。
但是,今晚会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老翁跪在梯田的雪地里,褪去身上的衣物,在从衣服里取出菜刀,举刀对月,银灰色的刀刃流连着月光,刀口被磨得锋利无比,切肉斩骨不在话下,老翁满意地点了点头。
又取出白色干净的绢布,将其含于口中。
(对我来说,耕地就是我的一切,我的这双手……是比自己的生命还贵重的东西,我要承受的痛苦应该不比那些年的恩义要轻吧?当初下手,也是因为我们愧欠了蛇神大人,要偿还罪孽,回归土地,是有着这样的大义名分,汝们就不要再责怪我了,现在我也来陪汝们,这血肉就偿还给汝们吧……)
手起刀落,一块肉片飞落雪地里,青白色的积雪被晕出朱红,犹如雪夜里凌寒绽放的梅花一样……但是这并没有停止,老翁不断地重复着挥刀的动作,随着这一系列的动作,左手的手臂很快被削地只剩粘附着血管和碎肉的惨白的骨头,就连想要抬起手臂——也成了无稽之谈。
手臂上传来的痛楚就好像……伸出自己的手给山上的棕熊喂食,被满口的兽牙反复咀嚼、舔舐、细细品味,却就是不给个痛快的一样。
人的内心是脆弱的。
“剧痛”,当这个词不断地回荡在脑海之中时,会变得不争气地、自暴自弃地选择放弃所有,只求让这个感触停止……
但是,他是认真的,那双瞪大的眼睛没有一点迟疑,抛弃了内心与感知,是唯有具备强大信念与觉悟之人才可能做到的疯狂举动,但同时也代表着舍弃了人性、为人的资格。跪在那里的已经不能被叫做人类了,非要取个称呼的话,那就是……怪物。
左手,左腿,右腿,再来就是腹腔……但是在想要刨尽脏器之前,他已经因为失血过多、缺氧及失温而殒命了。
老翁的灵魂就像置身于一片云海之中,不断地往上飘升,当他以为一切都可以结束了,已经做好了了断,终于可以不再愧欠任何人,而松了一口气的时候……
一条大河般壮阔的体型、逶迤不断的大蛇突然突破云层冒了出来,一口,将他的灵魂吞入腹中。
当他再次醒来之时,双手双脚却都是健全的,但是雪地里还有他刚切下的新鲜肉片……
就连理性最后的一根线也随之绷断,恢复年轻肉体的他在寂静的雪夜狂乱地大喊大叫,再次举起刀往自己的身上乱砍……
有些人在认为自己该死的时候应该干脆地死去,却没有死成,反而会品尝到凌驾于死亡之上的羞辱感,比喂了粪还难受的这一心情……自己的性命就这样被众神所戏弄,难堪至极。
这世间所坚守的理,若是遭到了它的背叛,便成了虚伪的空谈。
实在可恨……
【十】
午时三刻,草木皆眠。
翻过四重山,结果又回到原地的雾,在见到那老翁举刀自残之时,本以为已经麻木的内心却驾驭不住擅自行动的身体,在触及老翁的后背时……他的手透了进去——老翁的身体当中,不管怎么抓都碰不到那虚幻的假象……
明明从一开始就明白的事情,却无法更好地管理自己的感情。
那股神似花蜜香味的异香再次悄然弥漫……
所有的景象都变得扭曲,那间茅舍的光芒也随之熄灭,房屋变得陈旧不堪,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还散发出一股恶心的霉味。
“终于可以现身了吗?……侍者公。”
“予所编排的戏剧还不坏吧?”
“啊啊……”
“兴衰成败本是世间常理,即使是在肥沃的土地也需要按年月周期休憩,让大地修养几年都办不到,还想着拼命榨取,地母都要哭泣了,泣,泣……”
从茅舍的暗影中,摆动一寸一寸都在闪耀着黑色鳞光的下半身蛇尾,不着寸衣的蛇神显现身形,碧瞳流溢着不怀好意的光彩,紫唇一勾,露出妖艳的笑靥,黑色长发随风飘动,体肤苍白地没有血色,但是上半身的形体十分匀称,肌肉紧实。
“尔亦是为‘岁实’而来的?”
“不,万物有常,不该贪念过界的福分,我只是为取回自己应得的东西而来寻求协助。”
“什么嘛,真是扫兴,难得种出这么难得的东西,一个两个都不懂得欣赏。”
“冒昧一问……为何司掌时序的神会种出那样的奇物?”
“长生不老,可是万古不变的愿望,为了争夺这个——用祭祀的肉体和阳寿,融汇而成的‘岁实’,会有多少人前仆后继地厮杀抢夺,予也是想要一见啊。”
“哈……”
(都说蛇神性情古怪,果然所言不虚……)
“这也是一例向世界所昭示的警告……”蛇神狩的表情忽然变得无比正经。“人不该对不可及之物伸出贪婪之手,否则只会引火自焚。万物都有其界线,人就该像人一样,用智慧、技艺、体魄、劳力、合作,老老实实地去攻克难关,妄想走捷径的下场,绝对不会好看!”
“……您所言甚是。”
“不过尔能来到这里,姑且也该给予奖励才是,那么尔所说的要事,予就允诺好了。”
“万分感激。”
即便如此,雾仍旧无法忘记老翁心底留下的最后一句心里话,那番话像扎根了一样盘踞于他的内心——
“只要汝来到这个世界,安康幸福,茁壮成长,我就心满意足了’……要是能听见这番话,我就能获得无上的救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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